我的爹(连载)
此生不写写我那劳累一生却又惨死的爹,死不瞑目——题记
5、爹的生意
爹干的生意,行话叫“炒锅”,营业证上写的是“搓炒业”。搓炒啥?就是花生,先去外皮儿后炒熟;其余还有蚕豆和瓜子等等。
三叔后来走了,大概是另有高就吧。后来的二叔(农闲时)和爹合伙干,还给自己的生意起了个“二合号”的名字——据我娘说,爹原来在一家叫“福茂永”的炒货行学徒;也可以说现在是满师后,自立门户。
我很快就发现了二叔的与众不同处。别人吐唾沫都是咔的一声,从上颚吐出;偏偏他,先咳(哦)一下,听声音好像是从下颚绕弯儿吐出的。真有趣儿。但为人极其实诚,忠心耿耿跟着堂兄这个掌柜的干活。
爹和二叔在自家门口用秫秸围起来的场地干活。有心情的时候就看他们,用我从来没见过的大簸箕,把混在一起的花生仁儿和外皮儿晃动身躯踅来踅去再簸出去皮儿,只剩下浑身红衣的精灵一样人称“长生果”的花生仁儿(也叫落生——落花生——因为它的花落后果实就钻进地下长成,以免被鸟儿吃掉。不是很精灵吗)。然后再...炒熟,第二天就把三大八斗篮的成品装在带来的小土车上推着,再用绳子拦着,到位于徐府街西头左拐的一条狭窄的小胡同——“八府仓后”的集市上批发掉。第二天,再由爹起个大早儿,到西门外的批发市场购进原料,再加工再生产。就像一个富贵不断头的中国结,每循环一次,自然就有赚头沉淀下来。
亲兄弟,明算账。一到年底,一个爷爷的弟兄俩就用一把破旧但结结实实直到我上学学习珠算课还用的算盘(中国人发明的计算器),把两人各自的收获算清分开各自拿走。
不过,这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啊。
每到晚上,因为还没有木质机器的罗或者怕用机器会搓碎花生仁儿,为了脱粒而不得不用手剥。爹的“残酷”甚至不怜惜一个童子,令我也必须和他们一起,围着一个大簸箩,用我细嫩的小手指头去剥那长得饱够够儿的花生。
剥不动!我开始抗议了。
那就用牙咬!铁石一样冰冷的回答。
......
小小孩儿家,叫他先睡吧。
不知要过多久,俺娘和二叔看着我瞌睡得实在撑不住了,脖子后面好像没了骨头直往下栽嘴儿。才替我说情。爹才极不情愿地缄默,也算是许可了。临去里屋,还要受三叔的一番奚落:
招呼点儿,里屋有仨猫六只眼!
即使解放这座城市时我们一家逃荒到西乡亲戚家,一面三叔亮出坦荡如砥的脊背给亲戚家干活;一面爹和二叔在西乡那一眼望不到边儿的沙地里走走看看...后来才明白,他们商量着能不能直接从那绿茵茵的花生地和打瓜地——打瓜,西瓜的一种,路过哪里随便吃,只是必须把瓜子留下——寻找进货渠道。
......
保证质量——第一关就是去除坏子儿。接着腌制,晾干,再用大蚂蚁沙炒熟——大料按爹琢磨出的配方早早即加入了。所以,我家炒熟的花生仁闻着就喷儿香——顶风能香十里有点夸张,但的确很香。
即使成品出售前,只要发现一枚坏子儿也要挑出来。
有一次,大概爹的心情极好,抓了一把花生品尝自己的劳动成果。他的动作很奇特,从手里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枚,直接隔空撂到嘴里,那距离少说也有一尺吧。我也近墨者赤,跟着学,却怎么也不能如愿。
有时候,他正要往嘴里撂,突然停下,拿到眼前仔细一看,是颗坏籽儿。于是顺手一变方向,撂进了高与屋梁齐的一个囤子里。原来,那里都是慢慢积攒的坏籽儿。
我爹常说,绝不放过一颗坏籽儿!
那么这些坏籽儿呢?我问。
攒起来,多了就卖给油坊榨油嘛。
他的产品在集市上成为第一畅销货,恐怕不是吹出来的。
爹支集市时,还发生了一件趣事。一个贼,大概早就瞄准了放在车边沿儿的钱罐,突然抢过去就跑。哪成想,小制钱哗啦撒了一地。爹当众边一个又一个捡起来边笑了又笑,说,嘿嘿,我故意弄了个没底儿的盛钱罐儿!
做生意不能栓死在一棵树上。爹常说。
新街口东头路北有一家批发瓜子行。平时看着里面风平浪静的,但我爹没事时常穿得整整齐齐到那儿走走。记得我初小都快毕业了,老师令我们每人填一张表格。上面无非是姓名、性别、籍贯等等一类。可只上过三年私塾只会念几句“子曰,学而时习之”的爹却只好去瓜子行里找柜先儿帮忙。等填好后我们正要离开,几个早已有准备的叔叔大爷突然跳出来,用一只大概早就准备好的麻袋套住我的头...等他们大发慈悲终于放我出来,早被弄得灰头土脸的我,明知道人家是跟我玩儿的,又能可奈何。
可是,我这边正不尴不尬之时,猛一扭脸看见后院儿出来一个花儿一样的妞家,好像影影绰绰已有点男女差异的我立即通红了脸,觉得在一个妞家面前丢了脸,真觉得害臊。
等我们终于走出那家瓜子行(也不说给我洗脸),爹那边却嘻嘻笑着,右手手心里托着十几块银元,边走边上下抖动,听那金属撞击的仙乐一样的声音儿。银元,像变戏法一样到手了。原来,趁我们这边打闹,爹已经和掌柜的做成了一笔买卖。别看瓜子行里没货,谈妥之后自有货源转到了另一个人手里。中间的差价,归我爹了!这个买卖现在叫什么来着?期货贸易?
只有那一刻,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喜欢加上得意,我爹的圆脸儿花儿一样绽开了!连他身上只有正式场合才穿的油绸衣裤也在微风下飘飘欲仙。也许,我爹的形象就是这时这样在我脑子里定格的!
大概,有了足够的资金,时机成熟了,才干出买一座院子的大手笔!
三年能出个秀才;三年出不了一个商人。诚哉斯言。
风云突变!新政权定鼎后,立即开始镇反、三反、五反、土改等等运动。三年后,一场席卷包括私人工商业在内的“一化三改”运动铺天盖地而来!而其中的“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跟棍子,恰恰就打在了我爹头上。
花生是油料物资,常年关死!
也就是说,我爹的生意永远不许做了!这不啻是个晴天霹雳!
说起“改造”这个词我就蒙圈!天地造人,这只是个传说;父精母血,生而为人,才是自然法则。动辄就以“改造”作动词,改造什么?这不是光天化日下骂人吗?有人说是“思想改造”,那么谁该改造谁不该改造?
设计改造人和上上下下策划执行的人自然无需改造。就像孔子是圣人,自己早已超凡脱俗并从他衍生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圣人无过,自然也无需改造;但孔孟永远正确吗?
改造而又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像我爹这样的百姓;甚至,还有知识分子,因为你有资源嘛,可以看出其中的弊端嘛;至于像我爹这样的,别看平常“工商联”把他们抬举到天上了,其实就是想咋捏咋捏。所以,一言以蔽之:“改造”一词,侮R人甚也!
闲言少叙。
都爱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其实像我爹这样的商人除了干老板行的生意,又会干点什么呢。
我家像航船失去了舵。
一时接受不了这种没来头打击的爹,长时间站在他的搓花生机器前不言不语。黑红的脸,像极了我们过黄河时的那位十分紧张的老舵手。
(未完待续)